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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个地主 | 第三章 地主家

  云珍是风风光光出嫁的。她出嫁那天,村里、周围村子、镇上的人都跑来看。木匠铁匠把店铺拉上帘子,许多长工短工也找了借口从地里跑出来,打柴的人连背篓都没放下就在路边席地而坐。路边的乞丐也不再四处走动,反而望着云珍家的方向,把碗抱得邦紧。蜿蜒山路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身影。长工短工在山谷里的小河上坐成一排,迫不及待地等着迎亲的队伍过桥。他们用草编的帽子扇着风,远看就像河上升起了枯黄草色的波浪。

  地主娶多少个媳妇都是当地人司空见惯的事。而地主风风光光、昭告天下地迎娶穷人家的老女孩,却是空前绝后的历史大事。

  这天的云珍天没亮就起床梳头了。她戴了最红的头巾,也穿了地主请了裁缝给她做的花布衣服。云珍记得父母握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。父亲的双手微微颤抖,手上有着比云珍手上还厚的老茧,这些老茧像干枯的木柴一样打磨着云珍的手背。父亲的声音时而激动时而柔和地落在她的耳畔,可她听完一句话就已经没法记起前一句话。父亲讲着讲着松开了云珍的手,背过身轻轻叹了一声,开始在屋里屋外来回踱步。云珍看见他的手指时而攥紧衣服的下摆,时而把稀疏的头发向后捋。他的手心手背是两种颜色,一浅一深,深浅之间有着明显的分界。三峡库区的太阳早已在千万年的历练之下学会了劈开山石闯入群山,不留情面地給农民的双手抹上土地的深棕色。

  家里没有了哥哥们的身影,四周的墙壁就如同空旷的山谷一样耸立着围绕云珍。云珍甚至觉得自己大喊一声就能让墙壁也发出山谷里的回音。屋外的人声渐渐嘈杂,云珍时不时听见父亲高声说话的声音。

  “我们要发达咯?没得这个事。我们以后啷个可能有钱哦,是我女儿和地主结婚嘛,又不是我和地主结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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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哎呀,莫楞个客气,我们嫁女儿不收礼物。”

  云珍也能在笑声和许多人的讲话声里听到纷杂的语言。

  “晓得刘地主啷个想的哦,娶楞个老的姑娘。”

  “那个姑娘哪儿来的福气哦,平白无故当个地主夫人。一没得我侄女儿漂亮,二没得我嬢嬢会做活路,随便一个女娃儿都比云珍强嘛。”

  云珍这时听到了王地主的声音:“妈卖批的,我家的煮饭丫头比你们哪个屋头的都能干,她认到的字比你们一辈子认的都多。再说一句我就撵你出去!”

  “王老板儿莫生气,我是说笑的。”

  王地主又说,“再说,再说一句?”

  “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

  云珍寻思那大概是一个嘴碎的别家长工。

  穿过窗框的阳光渐渐溜向墙根,远道而来的唢呐声越发清晰。云珍站了起来,背靠着门站住。云珍的母亲在屋子一角坐着出神,发觉云珍站了起来,就抬头望向云珍。云珍看到母亲的眉心微微颤抖,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。

  “妈,你说嘛。” 云珍说。

  “你嫁给了刘地主,一定求他救你哥哥。他讲莫子条件你都答应到起,他叫你做啥子你就要去做。” 母亲说。

  “要得。” 云珍说。

  母亲站了起来,走过来紧紧握着云珍的手臂,直到唢呐声和锣鼓声停在了屋外的坝坝头。

  “刘地主新婚,请云珍上轿。” 外面的轿夫大声喊。

  母亲打开门,轻轻推了推云珍的肩头,云珍就披上了正午明亮的阳光,走上了八抬的轿子。云珍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像别的新娘一样披上盖头,轿夫也把没把她的帘子拉上。“这就走吗?” 云珍问轿夫。轿夫说:“刘地主说了的,莫要遮遮掩掩,要乡里的人看到你风风光光出嫁,要你打开帘子好好看看路上的山山水水。”

  锣鼓声随着轿子一同升起,云珍就在纷杂的目光里离开住了十五年的小楼。她最后回看那块熟悉的地坝,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和王地主,带着同样不舍的神情。

  刘地主请来了一支乐队,乐队里有两个吹唢呐的,四个打鼓的,两个敲锣的,还有一个开道的。队伍后方还跟着跳舞的八九个人。他没从云珍家拿任何嫁妆。他知道云珍家除了头顶上的屋檐之外一无所有。他甚至知道乡里的人怎样挖苦他,但别人的闲话落在他五十年岁月打磨过的耳畔,已经不再嘈杂。轿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,云珍猜想这个地主不是一般的人。这个想法与他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地主,正站在他高耸的屋子外,望着道路的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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